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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文化
赤子之心
——丰子恺艺术中的天真与童心
丰子恺肖像
丰子恺（1898—1975）是现当代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艺术教育家。大众心目中最熟悉的首当“子恺漫画”概念，他的画作多以儿童作为题材，幽默风趣，反映社会现象，丰子恺一生都在强调尊重孩子宝贵的天性，他不仅以此为主题创作了大量漫画与散文，还将这个思想贯穿于子女教育中。他认为，“人间最富有灵性的是孩子”，教养孩子的方法很简单，只要教他永远不失去天真烂漫的童心。丰子恺热爱生活，面对生活的艰难，他仍然能用孩童般的眼光看世界并始终充满热情与期望。而丰子恺的书法风格和他的漫画一样，充满了童真童趣，一派天真纯净。值此“六一国际儿童节”光降之际，本报特遴选丰子恺的书法、绘画作品及语录，透过它们，一起体味丰子恺的童心世界。（编者）
丰子恺《种瓜得瓜扇面》丰氏亲属藏
丰子恺《临水种桃知有意镜心》丰氏亲属藏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所谓赤子之心，就是前文所说的孩子的本来的心。这心是从世外带来的，不是颠末这世间的造作后的心。明言之，就是要培养孩子的纯洁无疵，天真烂漫的真心。使成人之后，能动地拿这心来观察世间，矫正世间，不致受动地盲从这世间的已成的习惯，而被世间所结成的罗网所羁绊。故朱子的注解说：“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然大人之所认为大人，正以其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是以扩而充之，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极其大也。”所谓“通达万变”，所谓“不为物诱”，就是能动地观看这世间，而不受动地盲从这世间。常人抚育孩子，到了渐渐成长，渐渐尽去其痴呆的童心而成为大人模样的时代，父母往往喜慰；实则这是最可悲哀的现状！因为这是尽行放失其赤子之心，而为现世的奴隶了。
要收回这赤子之心，用教育的一种方法。故教育的最大的使命，非在于挽回这赤子之心不可。孟子又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所谓放心者，就是放失了的赤子之心。夫人们是孩子的赤子之心未放失时的最初的教育者，只要为之留心保护，培养，岂不是很简便的么
——丰子恺《告母性——代序》
丰子恺致晓沧书信选自西泠印社出版社《丰子恺墨迹》
这痴呆就是童心。童心，在大人就是一种“趣味”。培养童心，就是涵养趣味。小孩子的生活，全是趣味本位的生活。他们为趣味而游戏，为趣味而忘寝食。在游戏中睡觉，在半夜里要起来游戏，是我家的小孩的常事；推想起来，世间的小孩一定大致相同。为趣味而出神的时候，常要做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或不能够的事，因而跌跤，或受伤，也是我家的小孩子的常事。然这种全然以趣味为本位的生活，在我们大人自然不必，并且不能够。如果有全同小孩一样的大人，那是疯子了。然而小孩似的一点趣味，我们是可以有的。我所谓培养，就是做父母、做小学先生的人，应该乘机助长、修正他们的对于事物的观点。助长其适宜者，修正其过分者。
——《关于儿童教育》
丰子恺题写“弘一大师纪念册”
在这里我们不得不赞美儿童了。因为儿童大都是最富于同情的，且其同情不但及于人类，又自然地及于猫犬、花草、鸟蝶、鱼虫、玩具等一切事物，他们认真地对猫犬说话，认真地和花接吻，认真地和人像（玩偶、娃娃）玩耍，其心比艺术家的心真切而自然得多！他们往往能注意大人们所不能注意的事，发现大人们所不能发现的点。所以儿童的本质是艺术的。换言之，即人类本来是艺术的，本来是富于同情的。只因长大起来受了世智的压迫，把这点心灵阻碍或消磨了。惟有聪明的人，能不屈不挠。外部即使饱受压迫，而内部仍旧保藏着这点可贵的心。这种人就是艺术家。
——《艺术鉴赏的态度》
“家醖·山花”八言联选自西泠印社出版社《丰子恺墨迹》
由于“热爱”和“亲近”，我深深地体会了孩子们的心理，发现了一个和成人世界完全不同的儿童世界。儿童富有感情，却缺乏理智；儿童富有欲望，而不能抑制。因此儿童世界非常广大自由，在这里可以随心所欲地提出一切愿意和要求……成人们笑他们“傻”，称他们的生活为“儿戏”，常常骂他们“淘气”，制止他们“吵闹”。这是成人的主观主义观点，是不理解儿童心理的人的粗暴态度。我能热爱他们，亲近他们，因此能深深地理解他们的心理，而确信他们这种行为是出于真诚的，值得注意的，因此兴奋而认真地作这些画。
进一步说，我常常“设身处地”地体验孩子们的生活；换一句话，我常常自己变了儿童而观察儿童。我记得曾经作过这样的一幅画：房间里有异常高大的桌子、椅子和床铺。一个成人正在想爬上椅子去坐，但椅子的座位比他的胸脯更高，他努力攀跻，显然不容易爬上椅子；如果他要爬到床上去睡，也显然不容易爬上，因为床同椅子一样高；如果他想拿桌子上的茶杯来喝茶，也显然不能够，因为桌子面同他的头差不多高，茶杯放在桌子中央，而且比他的手大得多。这幅画的题目叫做《设身处地做了儿童》。
——《子恺漫画选·自序》
《致广洽法师信札》（其一）浙江桐乡丰子恺纪念馆藏
《致广洽法师信札》（其二）浙江桐乡丰子恺纪念馆藏
《致广洽法师信札》（其三）浙江桐乡丰子恺纪念馆藏
缘缘堂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一切因袭、奢侈、繁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全体正直。（为了这点，工事中我曾费数百元拆造过，全镇传为奇谈。）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我不是骚人，但确信环境支配文化。我认为这样光明正大的环境，适合我的胸怀，可以涵养孩子们的好真、乐善、爱美的天性。我只费六千金的建筑费，但倘秦始皇要拿阿房宫来同我交换，石季伦愿把金谷园来和我对调，我决不同意。
——《辞缘缘堂》
丰子恺漫画作品选自《丰子恺全集》
成人的世界，因为受实际的生活和世间的习惯的限制，所以非常狭小苦闷。孩子们的世界不受这种限制，因此非常广大自由。年纪愈小，其所见的世界愈大。
——丰子恺《谈自己的画》
人生之有赖于美的慰藉，艺术的滋养，是很多的。人生中无论何事，第一必须有“趣味”，然后能欢喜地从事，这趣味就是艺术的。我不相信世间会有全无趣味的器械似的人。劳动者歇在阴凉的绿荫下面的时候，口中也要不期地唱出山歌；农夫背了锄头回家的时候，对于庄严灿烂的夕阳不免要驻足回头。
——丰子恺《关于学校中的艺术科》
《儿童放学小品》丰子恺亲属藏
天地间最健全者的心眼，只是孩子们的所有物，世间事物的真相，只有孩子们能最明确、最完全地见到。我（大人们）比起他们来，真的心眼已经被世智尘劳所蒙蔽，所斫丧，是一个可怜的残废者了。
——丰子恺《儿女》
“子恺书法”的“丰家样”
文丨王佑贵
丰子恺的书法包括日常应用书写和艺术作品两类。前者包括书籍、照片、牌匾等题名、题辞以及信札、手稿、画作题款等日常书迹，后者次要指以对联、立轴、扇面、册页、手卷等形式书写的独立作品。
丰子恺与小读者
与家喻户晓的“子恺漫画”相比，“子恺书法”同样独具面貌。沈定庵先生曾言：丰子恺的书法一如其漫画和行文，无需细查款识，就能识得“庐山真面”。可见“子恺书法”的“丰家样”面貌的辨识度之高。以往的研究认为，受其教员李叔同的影响，丰子恺认真地摹仿过《张猛龙碑》等北碑名品，甚至早在童年时便已接触魏碑。这样的书法学习阅历在民国时期并未见得有何特殊之处，但其书法实践的成果却独具一格。
《白居易诗轴》浙江桐乡丰子恺纪念馆藏
丰子恺的书法既不偏于民国中晚期以沈尹默为主导的尚晋唐的江南趣味，也不倚以于右任为主导的崇北碑的西北风貌，更迥异于当时带有浓郁学者味的书家群体。若要说丰子恺时代的学者型书家指向于风格的温文尔雅，强调内劲、书写自如，倒也能将丰子恺归于其中，问题是这些不足以撑起“子恺书法”的独特性。事实上，丰子恺和同时代学者型书家的最大区别在于面貌构成上的新颖，或者说形式感的强调是其一大亮点。
草破大楷，寓巧于拙
在丰子恺传世较多的大字对联中，可以鲜明地看出这一风格特征。如款署“戊辰年”内容为“寓公唯有白阳识，归舟多载黄华来”的七言对联，其所选字体应为楷书，以极其自由散淡和轻松的笔调书写而成。此联的单字自由开张，未见有明显的收放对比，却能雍容大度。据笔者所见，这是目前存世最早的丰子恺书法对联，创作时间为1928年。从此副楷书大字对联透露出的字形，可略见其师李叔同的影响，细细品来，如“寓”“阳”“华”等大字的笔法特征带有浓郁的“弘一味”，更有“碑体行楷”之貌，这种圆转挥洒的转笔笔法在丰子恺的书写中一直保留。
此类大楷是在楷书的根基上行书化后逐渐形成的。又如书于1938年的大字对联“四面云山谁作主，数家烟火自为邻”。从字法上看，“面”“云”“谁”“邻”用草法布局，与其他楷书字形形成鲜明的对比。草书字形有着与生俱来的便利特性，用夹杂草书字形的方式，破除大楷整体章法上过于方整的弊病。又如书于1940年的“草草杯盘共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联，上联“草”字完全楷化，不同的是在“标”“盘”“共”“语”的单字处理上，丰子恺将其中某个部件草书化，用意仍是以草书之流利破楷书之规整。同样“学习学习再学习，日新日新又日新”联，因为重复的字多，更是以草法的字势来破字的重复、单调以达其变化。
丰子恺行楷七言联选自西泠印社出版社《丰子恺墨迹》
综合大字对联的字法和笔法来看，其对草书布局、元素的处理，或取整体或取局部，总能绝妙于笔端。他将静态楷书的生拙体态和动态草书的流动布局，在一副大字对联里表现得如此巧妙。因此，不难理解为何丰子恺直到晚年还经常临习索靖《月仪帖》了，这或许是他能将大字楷书对联写得神采飞扬、动感十足的真正奥秘。由此可见，用草书破楷书，是丰子恺对大字楷书字法于形式上的创造，寓草书的流利于大楷的拙态之中，这正是“丰家样”形式构成的次要特征。所以，沈定庵先生用苏东坡“端庄杂流利，刚健含婀娜”的语句来概括丰子恺的书法是极为恰当的。
俯仰有仪，纵横不羁
丰子恺大字楷书对联的笔法、笔势、结字，特别是字与字的衔接有其独特的方式，流淌着笔情墨趣和碑意帖法，痛快且又深沉。书于1925年的“挽弓当挽强”大字行楷立轴，全篇正文3列，笔法以方笔为主，方笔次要出现在粗重点画处，整体倾向阳刚的碑意极为突出。值得注意的是，与这些粗放笔致形成对比的是略有弧度的、细一度且稍带挥洒痕迹的枯渴线条组合。透过这些线形的外在特征，玩味其内在流淌的草书情趣，颇令人回味。
《杜甫诗轴》选自西泠印社出版社《丰子恺墨迹》
再看字与字之间的衔接，也是极具特色。如第二列“王”字的粗重，与上面突然收紧本应赋其大体量的“擒”字，造成激烈冲突，并以“杀人亦有限列”所呈现的一组较大规模的右倾字势，化其所造之险而达其平衡。“岂在多杀伤”前三字取纵势，点画率意酣畅，“杀”字横势阻断，戛然而止，“杀伤”二字一横一纵，“伤”字上半部呈开势，衔接“杀”字之开势，又成组团。第一列“当用”二字一长一短、厚重方峻，其后“长射人先”则疏放自如，“人放”二字点画少，却给予大体量的处理，与“射”字对比，貌似不经意，却径直把我们带入其景、其情、其境之中。超乎寻常的块面组合，如“苟能制侵陵”字组基本上以横势为主，同列中的“自有”和“在多”则取纵势之字组，从而产生“S”状的中轴线，与前两列避让咬合，由此形成和谐共处的矛盾体。这些书写技巧的使用，正如丰子恺的诗词、绘画一样，深知传统经典样式之精微，出之平淡自如，并非不知、不能，而是追求使然。
丰子恺“致颂羔”札选自西泠印社出版社《丰子恺墨迹》
如上所述的独立书法作品与丰子恺漫画作品中的题款书法是典型的“丰家样”。3列画款、多列画款乃至单列少字款，都是不经意间笔随意到、纵横自如。3列或多列画款错落有致、虚实相生。经笔者稍作比较，题款书法和独立书作的艺术处理方式没有因为载体的变化而刻意求工。穿插草书，草书细线成块面是一类，题款内容全用行楷处理的又是一类。总之，两者的艺术处理方式并无二致。
“子恺书法”的“丰家样”在具体的单字造型上也有极具个性的表现。比如，不管是书法作品的正文还是落款部分的转折，形式语言都较为简练。一类圆转似折钗股，一类方折不失流利。又如捺的一波三折极度夸大，这一夸大使得局部矛盾突出，动荡不安，险要之处抓人眼球。这样的“造险”又“排险”，让人耳目一新。正如丰子恺在《艺术的园地》中谈到：“艺术的次要原则之一，是用感觉领受。感觉中最高等的无过于眼和耳。诉于眼的艺术中，最纯正的无过于书法。”他所做的书法实践正是其观念的最好诠释，形式感在这些作品中都得到较好的表现。
遗貌取神，落纸云烟
丰子恺的日常书写诸如诗抄、书信，通常字势圆融，字径最小，也最具一番洋洋洒洒之气，可谓“落纸如云烟”。他的书法初一看，很难看出学自某家，细细体察，颇有鲁公之意，能得其淳厚之精力。遗貌取神，历来为书坛公认的学书之正途。虽然至今仍然未见丰子恺的任何临古的作品面世。但从目前所能知悉的较为靠得住的有关他的学书阅历可知：早年研习魏碑，入学浙江省立一师后在其师李叔同的指导下悉心临习《张猛龙碑》，又在其师经亨颐的指导下研习《爨宝子》及他一生咬定不放的索靖《月仪帖》等。没有临古的片纸只字，或说师造化，有时还不得不拿它说事，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从日常书信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到小字扇面的矜持又不失凝重，这种风神让我们不得不想起那让人神往的宋人“尚意”。用“意”的表达来看丰子恺的日常书写，便不难体会那种得意忘形的“子恺书法”，即“丰家样”。
丰子恺行书七言联（1928年）选自《丰子恺墨迹》
书法一如绘画、诗歌、音乐等，都是丰子恺艺术生活的语言形式之一，它们有机地统一于其文学性人生中。虽然丰子恺以致力于为社会和大众服务的目的选择了“和众”的艺术形式，但从“丰家样”对点画、字法、字与字衔接的形式美到挥洒自如、纵横不羁的审美意趣的强调，体现了传统艺术中“致广大、尽精微”的艺术内涵。从这方面来看，与其说丰子恺书法呈现出的是“草破大楷”“俯仰有仪”“遗貌取神”的特征，不如说这是整个“丰家样”的艺术呈现。但我们毫不能因为未见丰子恺书法的临古之作，而无视他对于传统艺术经典的理解和吸收，这也是我们要立体对待丰子恺艺术的重要原因之一。
丰子恺漫画作品选自《丰子恺全集》
正如丰子恺所论述的一样：“文艺之事，无论绘画，无论文学，无论音乐，都要与生活相关联，都要是生活的反映，都要具有艺术的形式，表现的技巧，与最重要的思想感情。”丰子恺的书法，无论是单独的书法作品，还是画上的款识，其拙朴纯正的书风，均给人以强烈的印象。他的书法尽管从未引起轰动效应，但细读后，总会使我们联想到书法艺术怎样才能真正反映出我们的思维、时代、生活和社会。而他的书法艺术，将与其漫画、散文、美术教育、译著等项事业一起，成为人类宝贵的精力财富。
（本文原题为《丰子恺的书法艺术及其现代启示》，刊发时有删节，题目为编者所拟）
——2023年5月31日《中国书法报》
第371期第1版、5、8版、6版
丰子恺作品选
丰子恺温庭筠词行书扇面选自《杭州师范大学校史名贤书画录》一吟堂藏
丰子恺漫画作品选自《丰子恺全集》
丰子恺漫画作品选自《丰子恺全集》
丰子恺漫画作品选自《丰子恺全集》
丰子恺致新枚书信选自西泠印社出版社《丰子恺墨迹》
丰子恺行书斗方选自西泠印社出版社《丰子恺墨迹》
丰子恺册页题签选自西泠印社出版社《丰子恺墨迹》
丰子恺题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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